《飄洋過海的新住民,或是婚姻難民》

作者:梁展輝 ── 阿古

  「要不要跟我結婚?」
  『可能吧,現在哪能結婚。』2016年我在澳門主教山教堂外面問著,沒想到這一問成了以後的故事……

  「婚姻平權!基本人權!」新聞的畫面大叫著,我在辦公室帶著耳機聽著新聞,那年夏天台灣為了同性婚姻吵得不可開交。在澳門的我跟台灣男朋友交往中,隨著這些新聞的出現,對未來好像醞釀了一絲想像,但在台灣那些同性婚姻的爭吵,好像也不知多少年了,就像我對婚姻的模糊想像,台灣在爭取同性婚姻也一樣,膠著又模糊不清。

  一直過著每月飛來台灣兩三天的生活,短暫的溫存,那個我愛著的人與地方,卻無法久留的國度,有時我會坐在機場候機時看著他的照片發呆,問自己要不要辭職不顧一切去台灣生活?幻想著每天一起吃晚餐,憧憬那一起上下班的畫面,說不上是婚姻的朦朧感。

  幻想很美,現實卻乾癟。沒有婚姻,在台灣怎工作?不是選擇愛情與麵包,是在愛情與活著中取捨。當時的我只有勇氣選擇活著;我是那麼平凡又平庸,只能安慰自己說:「反正大家都這樣,同性戀沒有將來,飛來飛去見面好像還帶點浪漫。」

  那年十月,一則新聞讓眾人驚醒,原來婚姻不只是一張紙!我對婚姻的想像隨著一樁死亡而立體起來;婚姻的迫切感,在異國又同性的我們之間開始萌芽。畢安生教授一躍而下,震懾了我們,也引爆了社會,那個迫切感像漣漪蔓延。

  「你可以去凱道的演唱會嗎?當作是為我而去,代我而去,我想我們可以一起爭取些什麼,說不定因為多了你,就多一個機會讓我們將來可以結婚。」你退縮又害怕,因為你從未有走上街頭過,甚至算不上出櫃。

  幸好,你的上司跟同事為了你組團跟你一起走上街頭,那場凱道演唱會,你是那廿五萬分之一,為了我們,你站了出來;我在澳門跟你發著訊息,你說你感到很溫暖,像終於找到接受自己的地方,你哭了,我也哭了。

  我們,只是那麼平凡又膽小,但為了愛,我們走出了第一步,因為我們害怕將來留下遺憾。

  你的勇氣,也給了我勇氣,就算平凡也好,平庸也罷,「愛」什麼時候奢侈得平凡,平庸的人不配擁有?如果一場豪賭可以把「愛情」贏來,那我不怕把「活著」當成籌碼,澳門人好像那麼愛豪賭,押上一切去賭「愛」。

  2017年4月,我帶著我一切家當積蓄,來到台灣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國度,把僅有的全部押在「愛」上。但下一步我還沒想好,人就已經在台灣了;要來唸書還是創業?積蓄花光怎麼辦?會不會被始亂終棄?管他的,聽說台灣要釋憲了,釋憲完先結婚再說吧。

  當時,我以為我賭的只是同婚釋憲的成功與失敗。

  釋憲當天,信奇在上班,我一個人去了司法院門外參與集會,想像著如果釋憲失敗了,有人衝司法院,我要不要跟?我會不會就立即被遣返?心中很多劇場在上演。走到現場,有團體搭起了舞台,萬人空巷大家都席地而坐。

  「釋字第748號,違憲!」所有人都尖叫、歡呼、相擁而哭,一對對戀人抱著彼此說:「我們可以結婚了!」我連忙發訊息給信奇跟他說,我們可以結婚了,我們等到了,我們終於等到了。

▲ 二人婚照 當當──tedy拍攝

  那天下午台北的空氣是甜的,世界是粉紅的,我們終於可以每天都一起吃晚餐,當不回心理師沒關係,在超商工作也好,只要生活在一起就好;那我要準備什麼文件呢?要去哪裡登記?沒關係,反正回家再查查看,等查完、整理完文件我們要結婚了,終於不用擔心留不在他身邊,我們等到了!

  「有關機關應於本解釋公布之日起2年內,依本解釋意旨完成相關法律之修正或制定。」看到新聞才知道,不是現在就可以結婚,原來還要等2年,媽的。

  也沒辦法,再等2年吧,至少看到了盡頭了,2年後就可以結婚了「吧」?

  2年不是短時間,天真又無能的我放棄了研究所的入學通知,捲起袖子開始創業,看店面、辦文件、想產品,信奇也離職跟我一起來,心中的感動簡直難以言喻,這不就是夢想中的樣子嗎? 一起為將來打拼,一起為「我們」將來的「家庭」努力,那份浪漫在我心中壯麗得像史詩電影。

  網店開幕當天,我記得有3千多塊的訂單,我開心得發訊息跟我姐說我們第一天就賺錢,只要每天都像這樣就不用擔心了。腦中都是將來一起幸福快樂富裕生活的美好畫面,2年後幸福的結婚,苦盡總會甘來的「吧」?

  想像很豐滿,現實卻非常乾癟。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曾經連續3個星期只吃泡麵,也試過整個月都沒有任何收入,夏天熱到室內37度也不敢開冷氣,一年間燒光了積蓄,心中不停在問「怎麼辦?」

路是自己選的,人也是自己選的,但人在異鄉,你沒有婚姻身份,連工作都不行,想出去打工也沒辦法,信奇打算出去打工,也只是杯水車薪,創業只有一個人也搞不定,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感覺大概如此。但幸運的是,多苦至少是兩個人還在一起,我們都沒有放棄彼此,在那冬天濕冷的林口,我們還是緊緊的擁抱著。

  「你們回來高雄吧。」信奇爸爸在過年時跟信奇說,也許是看得出我們已經撐不下去;也許是認同了我們的感情;也許只是對信奇的不捨覺得跟著我吃苦;也許是覺得我們是認真創業的,而我們也走投無路了,把戶頭剩下的幾萬塊叫了幾台回頭車把東西載回高雄,我很記得回到高雄,我們兩個人的存款只剩五千多。

  不管多窮,身為外國人就是不能打工、不能犯法,不然就等被遣返,沒有生活補助,同性戀也還不能結婚,不過快了「吧」?但回到高雄,至少三餐吃家裡,有冷氣吹,餓不死,也有個地方落腳,不用3個星期只吃泡麵,好多了,反正不管多克難,兩個人在一起就什麼都好,你是我回來台灣生活的唯一依據,有你就好。

  當什麼都沒有,我有的除了信奇,就是拼命三郎的性格。家教、跑到苗栗講課、設計案,邊創業邊兼差,能賺錢不犯法的什麼都做,回想起來,以前當心理師的工作真的很舒適。

  異鄉人生活真的不容易,這裡是信奇的家,而我的家在澳門,記得有一次我們吵架之後奪門而出,舉目無親的我,打開手機發現找誰都不對,沒朋友、沒家人、不認識路,甚至在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的身份,我只能站在路邊雨落在身上,惆悵落淚了幾小時,眼淚擦乾後,還是跟自己說,路是自己選的,人也是。

  轉眼就到了2018年底,我們剩半年就可以結婚了「吧」?在高雄也半年了,一切都有一點一滴地好起來;但公投的宣傳就像狂風掃落葉一樣,好不容易把我、信奇跟他家人之間建立那點滴關係化整為零,內心的無力感仿佛要把我的肋骨壓至粉碎,信奇跟家人尚未修復的關係,我對他家人也是步步為營,但在家中三天兩頭出現的反同文宣,讓我們壓力倍增,特別是我自己,我總是想像會不會被趕出去?被趕走我可以怎麼辦?我連買機票的錢都沒有,我焦慮得把護照一直放在身上。

  信奇不敢面對他家人,怕把一切攤開時受傷是自己,但面對公投間舖天蓋地的新聞,早已沒有躲避的空間。手握著護照的焦慮,但我也要成為信奇的勇氣,他不敢面對家人,就我來面對吧,大不了就是被趕走,那就一起走吧,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裡,但我只知道:「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洋洋灑灑四頁的信,把我們的愛與廝守,起承轉合,明言我們談婚論嫁的關係,通通都寫在信裡,也許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我希望為你找回回家的路,而我深信,你在就是我家所在;我把信放在信奇媽媽桌上,一個彼此都沒有閃躲空間的位置,醜婦終須見家翁,該面對總要面對。

  那夜我們忐忑不安,好不容易睡著,你卻噩夢連連大叫驚醒,我們相擁而泣。愛真的很難,難在我們是同性、難在我是外國人、明明相知相愛,卻是沒有資格一輩子在彼此身邊的陌生人,我又想起畢教授的事,那些悲傷在夜裡放肆著,而我卻一夜無眠。

  隔天,信奇媽媽走到我身旁說著「信我看了,我們都懂,我們以後都是一家人,知道嗎?」我點著頭,而那句「一家人」我在腦中纏縈著,也許我們未是法律上的一家人,但你的家人也認為我們是一家人了,我們也很快會成為真正的家人了,對吧?

  當你以為劫難已看到盡頭時,現實不會跟你客氣,公投的敗北讓同婚走向專法,專法的草案風雨欲來,很多不同的消息在網路上流傳著,看到有人說跨國無法同婚時,更是晴天霹靂,這幾年的豪賭、等待、克難,像走馬燈看了一遍,但悲傷過後,我只知道我沒有退路。

  如同同性戀不只有我一個,跨國的同性戀也不會只有我一個,說不定其他人已經知道解決方法,總不可能有人能結婚、有人不能結婚那麼荒謬,而我能做的就是要把大家找出來,一起集思廣益,為了結婚的大作戰。

  2019年5月17日,兩年快到了,應該要可以結婚了不是嗎?但我們心裡都知道,大概荒謬真的會發生,跨國同婚會被排除在外,這些年的等待,可能只成泡影。當天我跟其他的跨國同志伴侶一起到了立法院聲援,我們手拿標語,希望排在第27條的跨國同婚條款會通過。

▲ 同婚專法三讀當天立法院外 ── 卋衛拍攝

  當跨國同婚條款被否決,隨即而來是通過同婚專法,現場原本的滂沱大雨戲劇般變成的豔陽與彩虹;一槌定音,全場都歡呼尖叫,如同兩年前的那幕,當天台北的空氣是甜的,世界是粉紅的,大家真的能夠結婚了,只有我們這些跨國同志是灰色的、苦澀的,也確定我們不能結婚了,別人是喜極而泣,而我們是悲從中來紛紛也哭了。

  這些年的豪賭與等待到底算什麼?我其實茫然了,只因我是個同性戀,又是外國人,幸福就能把我排除在外不留半點痕跡。

  同婚首日,我還是去了登記,死馬當活馬醫也好、賭工作人員會失誤也好,說不定就有奇蹟發生;但我更要知道,如同過去的勇氣一樣,今天開始我要千倍百倍的勇氣,我要站出來讓社會知道我們還是不能結婚,我們還需要爭取,才會有可能有結婚那天。

  當然,當天婚沒有結成,新聞也知道我們沒有結成,全部新人都秀出背後的配偶欄,而我們卻秀出一份不能結婚的文件。

  站出來之後,指責排山倒海而來,也許因為我不是金髮碧眼,沒有符合「外國人」的期待,有人說我白目闖關、有人笑我智障鬧劇、有人叫我滾回澳門、有人攻擊我的國籍,甚至收到死亡威脅,那些數不清的謾罵與羞辱,但退一步就是懸崖,我沒有後退的路,為了婚姻,我不怕粉身碎骨,甚至我身後還有數百人的婚姻也跟我一樣等著。

  我是那麼平凡又平庸,但我現在不能安慰自己說:「反正大家都這樣,同性戀沒有將來。」現在只有我們沒有將來,而大家都走到了紅毯的另一端了,大家都成了合法的家人,只有我們還是法律上的陌生人;如果這個時候,我一躍而下,會不會也能勾起社會的憐憫?還是只是一個被訕笑的水漂新聞,幾天後了無痕跡,想到這時我摑了自己一個巴掌,跟自己說:「撐下去。」

  既然站了出來成為箭靶,那我們乾脆走在最前面披荊斬棘,路是人走出來的,至少還是兩個人緊握著對方一起走。

  帶著數百對跨國同志伴侶與處理跨國同婚議題的組織合流,開始了司法戰,我們當起了當事人,從那天起,我們背負著的不再只有我們的婚姻,更是很多人的婚姻。數不清的惡言謾罵,叫我們滾出台灣,甚而叫大家都滾出台灣,更有人說我們這些外國人在台灣不算是人,所以不配有人權是正常的。文字荒涼,讓人倒抽一氣,但幸好你的手心是溫暖的,牽著彼此的手就有勇氣去對抗這一切。

  生活還得要過,拮据的生活依然持續,但至少三餐有了兩餐,創業在菜市場開了個小攤位,賣蛋糕之餘開始了街宣,跟來來往往的人群解釋什麼是跨國同婚,像選舉一樣一個個人拜託,我們是那麼平庸又平凡,能力所及就是一直做愚公移山的事,一點一滴,總會有天成功的。

▲ 當年在鹽埕第一公有市場的小攤位 ── 阿古拍攝

  要大家支持你,首先你得要為大家奉獻什麼,我總覺得人與人是這樣運作的,既然我希望大家支持,那我就多做點什麼。每年台灣各地的同志遊行都是支持同志的盛事,初生之犢不畏虎,我接下了高雄同志大遊行的總召,想著為社群付出,至少讓同志社群知道,原來跨國的伙伴正在為大家努力著。

  卻沒想到一上任就被攻擊外國人的身份,群起而來誣蔑我是非法總召,再加點流言蜚語說我別有用心,彷彿外國人就是居心不良。路是自己選的,人也是;當受到的不公越多,看到你的人也越多,那些打擊與霸凌,卻讓更多的人跟我們走在一起,慢慢地越來越多人明來暗去的幫助,那年的高雄同志大遊行也慢慢聲勢浩蕩起來,最後迎來了史上最多人參與的高雄同志大遊行;我們由幾年前連走出來參與都不敢,到為了婚姻成為了那對組織遊行的人。

▲ 2020第11屆高雄同志大遊行謝幕 ── 林偉偉拍攝

  〈飄洋過海來看你〉為跨國同婚發聲的MV也剛好在這年播出,膾炙人口的歌曲搭上跨國真實故事的MV,當中也有我們故事的橋段,終於讓更多人感同身受,知道異地戀一點都不容易,每每看到那個MV,在機場候機室的一幕,我總會眼淚直流,回想這麼多年,不就只是想結個婚嗎?為什麼會那麼難呀?

  感動的力量慢慢戰勝了那些排山倒海的謾罵,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人支持跨國同婚,在同志團體間,支持跨國同婚慢慢地成了主流聲音。

  訴訟終於來到了宣判,我們的跨國同婚訴訟案贏來了首個全部勝訴。新聞不管國內外都舖天蓋地的報導,但卻被這些年來的挫折感籠罩得開心不起來。由2016年開始,以為就快要可以結婚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的「可以結婚了吧?」,轉眼間5年經過了,這次我們真的可以結婚了「吧」?其他人也應該可以結婚了「吧」?

  等待上訴期過去是煎熬的,恰巧遇上了疫情讓定讞的日期更加不確定,但幸好最後政府沒有上訴,我們確定勝訴,也終於登記結婚了,終於,真的是終於。別人在法院離婚,我卻在法院結婚,看到信奇的身分證上終於有了我的名字,我終於在這個國家有了身份,終於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我們終於可以永遠跟對方生活在一起,回想這些年的徬徨與不安,終究是有個好結果了。

▲ 勝訴定讞後登記當日 ── 阿魚拍攝

  原本以為當我們勝訴之後,跨國同婚也會很快通過,卻轉眼間也一年了,我們曾經歷的不安、恐懼、生活得步步為營,疫情下讓彼此都不能見面,這一切一切的痛苦,沒有在我們勝訴後消失,反而持續上演著。但我們跟其他伙伴還是持續為台灣付出,如同WorldPride2025的申請,也是眾多跨國同志伴侶的支援下,才為台灣爭取得來這場國際盛事;大家都深愛著這個國度的某個人,更深愛著這個國度,面對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但從未放棄,大家都為了婚姻努力著。

  回頭細看,我們的故事其實並不悲壯,你知道嗎?2019年的反送中,我們有伙伴的香港男友在前線正受著催淚彈攻擊;2020的泰國暴動、緬甸政變,我們也有伙伴的伴侶身處其中,好幾個月不知生死,甚至到現在的俄烏戰爭,也有伙伴在烏克蘭的伴侶因為台灣不承認他們在美國的結婚而不能撤僑,身處戰亂當中;有伙伴等不及了,不惜變性也要結婚,就為了結婚甘願變成另一個性別,而這些悲劇到現在還在上映中。

  「不就是結個婚嗎?怎麼那麼難。」每當看到手上的婚戒,心中都半苦半甜,這場婚姻名符其實的得來不易。我們走過了多少劫難才終於走到紅毯的另一邊;但半苦的是,還有數不清的人尚在經歷我們過去的痛苦與焦慮,為離別慌張、為生活奔走、為存亡渴求,婚姻從不是一張紙,而是證明彼此有資格留在身邊活著的依據。

  我們還是那麼平凡又膽小,但我是幸運的,我是生理男,同性戀,因為幸運而成了新住民,但更多不幸運的他們,卻只能成為「婚姻的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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