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

作者:鄭委晉

  連打五分鐘的空嗝,她稍微出力挺直腰桿,再使勁繃緊丹田與腹部肌肉,想將佔據胃部的酸氣宣洩而出,來回數次,酸氣確實有所減少,身體像旋開調節閥的壓力管線,霎地輕盈了起來。

  「為您插播即時路況:國道一號南下約90公里處,剛剛發生嚴重意外。一部自小客車遭後車追撞後,三台大貨車也閃避不及接連追撞,並橫向佔據整個車道。目前國道一號湖口到竹北南下路段全線封閉,提醒用路人必須改道行駛。」

  「哎呀呀呀,又擱來啊!吃力啊吃力啊,一擺凹三枝甘蔗,恁看這聲要多久才會當かんりょう(日語:完了。)」(哎呀哎呀,又來了,吃力啊,一次折三台車,你們看這次要多久才能解決?)
「唉,真麻煩,不能在湖口上交流道,這樣我就得繞一大圈了!想到就頭暈目眩!」

  阿梅習慣在這段路線結束後從湖口上交流道,由於這是北上長途的一個小點而已,通常她會以最快速度下貨,並開上最近的「樓梯」,但今天可好了,大船得在淤積河道似的一般道路左彎右拐,傷時,傷神,傷身,傷荷包,最後傷心,傷時與傷神是因路小車雜,除了得不斷留意車前車後有無風火輪(機車)與小蜜蜂(腳踏車),狹窄的路面,時不時的轉彎,讓每分每秒的駕駛都是考驗,台灣用路人大多極缺耐心,若是一次轉彎未過,第二次嘗試時往往就有風火輪耐不住,前仆後繼向車頭旁的夾縫鑽去,好像自己是電動遊戲主角,掛了,頂多GAME OVER重來而已。

  「喔,這不是咱阿梅嗎?汝真稀罕講話奈!好啦,莫煩惱,來唱歌解憂愁!打扮著妖嬌美麗,陪人客搖~來~搖~去~~啊啊,誰人會當了解,做舞女的悲哀~」

  對講機一開始傳來便當船船長(大車司機)們此起彼落的哀嚎,清一色陽剛之氣,使整個頻道塞滿同樣的低沈音調,糊成一片像搬貨後船長們綁在後照鏡桿子上的濕透上衣。但阿梅的聲音一放送,所有人彷彿聽到當兵值星官喊「部隊起床」,整個頻道活了過來。

  所有運輸業的司機員數量都是男大於女,大車更不用說,阿梅是極少數的女性便當船船長,也因此,一路走來她除了承受所有職業駕駛都不可免的工作壓力,她還得再承受性別上的遭遇,無論是歧視,是騷擾,甚至是過量的讚美,都匯集成排排隊(塞車)的車龍,一種緩慢、凝滯卻無處可躲的壓迫。

  阿梅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她能開聯結車、拖板車一類的巨大航空母艦,在職業駕駛員裡意味著最高技術的標竿。職業駕駛員的工時極長,彼此以對講機鬧哄哄地你一言我一句,不失為排解壓力的一大良方,抱怨幹譙每天有,插科打諢不會少,而男人間的屁話與笑話,時常繞一繞還是會繞回有點顏色的地方,阿梅不以為意,她覺得許多黃色笑話還頗有創意,但當對方不懂分寸把玩笑開到自己身上,有時她也會反打這種白目一板。

  「喔,阿雄嗎?哎呦~兩禮拜沒打招呼,汝就生嘴鬚發目眉,轉大人阿爾?擱會曉去蹔酒家喔?啊不就好棒棒,需要令祖媽送汝一百粒藍色小藥丸否?」(喔,阿雄嗎?哎呦~兩禮拜沒打招呼,你就羽翼豐滿了?還會去跑酒家喔?啊不就好棒棒,需要你奶奶送你一百粒藍色小藥丸嗎?)

  話音未落,爆笑聲跟尖叫聲已輪流竄出,像某些駕駛再無法忍受無限排排隊的折磨鋌而飆上路肩,這時的快意與笑聲總特別放肆。阿雄馬上求饒,也被其他人狠狠虧了一頓。見對方很識趣地打住,阿梅也不再追擊,一陣閒扯後,說也奇怪,原本悶燥的胃腸似乎安分了點,不打嗝了,只剩一些隨車身震動傾斜的胃液,偶有衝出原車道的零星溢酸事故,胸口隱隱作痛,喉嚨深處像有人在抽菸,並順手將煙頭摁在上面。

  阿梅隨車必定攜帶胃藥,應該說所有大車駕駛都必備此方。超長時間待在車內,除了上下貨,長途的司機一天開車十幾小時是家常便飯。車身限制他們的機動性,於是在各交流道附近都會有非常便於路邊停靠的小吃店,貼心幫司機設想最麻煩的停車一事。這些店家中午不會休息,確保司機何時到達都能飽餐,動作俐落,客人都是用時間換收入的勞動階級為主,口味必然不會太差,選擇與份量都優於一般。每個大車司機都有自己的口袋名單,但他們仍然不見得有時間能好好吃一頓飯,更多時候,過長間隔未進食導致胃食道逆流,胃壁受損進而胃潰瘍甚至胃穿孔幾乎成為司機病。

  「我們大家的女神阿梅最近都在忙些什麼?妳都安安靜靜不出聲,我還以為妳又回去顧小孩了耶!」

  她這陣子很少與其他司機聊天,一方面因疫情影響,許多工廠發貨的量和時間都變得很不固定,司機第一怕沒車開,沒車開等於沒收入,那搞不好連車子貸款都被開天窗,一家老小也準備喝西北風。第二怕貨不固定,不固定的貨代表不固定的時間與路線,也意味著不固定的收入,阿梅近來每天都耗費很大的心力在重新安排路線,這讓她更加匆忙,更加疲乏,也更加沒有閒情逸致瞎扯淡。
「沒啦,我兒子最近給姑姑照顧,我已經二個禮拜……啊,該死,是三個禮拜沒看到他了。最近哪邊有工作,我就去哪邊試試,時機不好,有什麼辦法!」

  她邊說邊瞄著右前方與兒子女兒的合照,天啊,要不是與他們聊天,自己都沒發現已經整整三週沒回家了。兒女都在中部一個偏僻的鄉間,目前由他們未婚嫁的姑姑照料,阿梅每個月會給她四萬元。原本阿梅為了陪伴他們,放棄開大車一個月為數可觀的收入,甘願在農忙時四處應聘,以及在口罩工廠打零工,收成季過了,疫情也逐漸趨緩,她自己能夠粗茶淡飯可孩子絕對不行。

  再者,就算物質生活可以妥協,唯有教育,絕對沒有打折的空間。這是她人生最大的體悟,自小她生養在一個離學校步行六個小時的深山,那是一座絕美的幽谷,一年四季放眼所及都是水彩畫般的碧綠,但,她不愛那地方,縱然是家鄉沃土予她長成為人的養份,家鄉卻沒有給她開創自己人生的機會。

  她只有小學畢業,即使在祖國需工孔急的大工業區,仍然只能進入工廠最骯髒也最危險的部門。仲介婚姻,一種連她自己都不能苟同的買賣形式,她不但咬牙報名,報名費還都是自己身兼數職才積攢足數。她只跟仲介開了一個條件,婚後必須同意她工作,也必須同意她拿自己的賺的錢進修。仲介聽了便老實告訴她,很多買新娘的人家庭並不寬裕,往往也需要新的勞動力增加收入。飛機上,當看到祖國的山川雨林縮小得像村莊小孩最愛的下午茶來源──蟻丘,俯瞰只是個小圓圈,側面看卻像座小山,她永遠記得第一次將那些螻蟻送入口中,那股酸腥,摻和著一點蛋白質濃烈特殊的甜,極像她來台灣開車後每天嘔咳的嗝。激動的她濕紅眼眶,蟻丘慢慢消失在更濃更深的雲靄之中,此刻才領悟,也許這輩子再沒機會赤腳踏陷老家山谷潮濕的土壤。

  那次搭機是她懂事後,自從弟弟找蟻丘時激怒警戒蜂而招致蜂群群攻,導致全身過敏呼吸道腫脹而逝去的那天,她的第二次哭;第三次則是先生永遠住進一個玉石的罈子,她怪罪他走得無情,更怪罪自己不夠努力,讓他積勞成疾,即使她向先生學來的駕駛技術連考照現場的主考官都訝異,就在她拿到自己駕照,準備與先生輪流跑車並照顧孩子時,他卻永不需要任何證照了。她記得拍駕照大頭照的那天,原本只打算簡單整理就出門,先生卻堅持要她梳妝打扮再去。

  「阿梅,這是妳拼命好多年才得到的證件,等於妳新人生的證書,上面的照片一定要最好看的!」

  在先生堅持下,她向大姑借了化妝包,簡單地打底,上粉,淡淡眼線與腮紅,勾畫幾筆蛾眉,放下長期盤綁的長髮,再穿上一套時下流行的韓版碎花洋裝,鄰居們都驚訝原來自己家旁邊有這樣美麗的女子。

  下週準備去監理站領駕照,但先生卻一睡不醒。她記得去戶政單位幫他辦理死亡證明,就像任何證書,上頭都需要寫明各項基本資料,包含職業、職稱、死因、出生與死亡年月日,唯獨與其他證書迥異的是,死亡證明不用貼大頭照。

  「是啊,人都離開了,還需要什麼照片跟證書呢……」她曾想,那個不需要任何證件的世界怕是沒人認識先生,擔心他寂寞,不如隨先生一起,兩人也有個照應。那天先生在夢裡出現,他面無表情,一句話也沒說,只站在他們貸款買下的Volvo車頭旁,一手貼著車門。

  「你是欲佮我講,莫放棄開車,莫放棄這一切嗎?」(你是要告訴我,不要放棄開車,不要放棄這一切嗎?)

  她醒了,馬上理解先生的意思,當初先生堅持買下這台歐洲進口的車頭,他很喜歡它的氣墊座椅與廣闊的視線,尤其對身材不如男人高大的阿梅,多一公分穿透的視線,也就多一份安全的保障。
她向他道歉,並發誓再也不會有壞念頭了。

  「至少過程金緊,伊沒受到金濟折磨。」(至少過程很快,他沒受到多少折磨。)

  阿梅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也承諾先生一定會好好栽培孩子。她不想讓孩子再嚐到她吃過的苦,情願花錢讓他們週末坐五十分鐘計程車去小鎮上家教,在她不斷聽說哪個種蒜頭家裡的小孩考上頂大電機系,哪個賣黑輪米血的小孩坐上創校以來第一位醫學系寶座後,她便送禮有力人士敦請對方為她說項,只希望能卡進名師的時段內。來回車錢與兩個孩子的學費一趟要花去四千元,一個月四次課,她自己卻連一個便當都捨不得買,打包司機店的大份量餐點就夠她吃上一天半。黑米船(砂石車)、觀光船(遊覽車)、蛋船(蛋車)、圓桶船(預拌混凝土車)她都開過,每到一個新地方,對方一定會先因她的性別而擺態,認定她不可能會開車,直到親睹她俐落上下車,再難的角度都能一次就過,固定貨物時的細心與考量,才漸漸讓對方閉上嘴。每天都有與兒女視訊,他們也很體貼,很少問她為何如此久不回家這類的問題,想到這,趁停等號誌她準備按下視訊連線。

  「噠──噠──噠──」
  手機響了,不是小孩的來電。

  「喂,阿梅,我是近前台中外環的山貓大ㄟ啦⋯⋯不是啦,這次不是叫妳來載山貓仔跟落卡達(どかた),是安奈啦,我有一个麻吉常常接裝甲車的板運,最近演習特別頻繁,規模也更大,他人手不夠啊,我想到以前佇台中妳做代誌有夠認真,加上吼……妳末知也,載裝甲車一台攏幾十噸,一逝都是一兩百公里,彼種散型的我才不敢推薦給我朋友……妳說妳沒經驗?那有什麼問題,其他人會好好矣教妳,免煩惱,安奈就說定囉!安啦,我知影妳有兩個囝仔欲飼,所以才介紹妳甲車上板,這一逝會使抵妳跑幾啊工台北高雄哩!」(喂,阿梅,我是近前台中外環的山貓大ㄟ啦⋯⋯不是啦,這次不是叫妳來載挖土機跟土方,是這樣子,我有個麻吉常常接裝甲車的板運,最近演習特別頻繁,規模也更大,他人手不夠啊,我想到之前在台中妳工作有夠認真,加上吼……妳也知道,載裝甲車一台都幾十噸,一趟都是一兩百公里,那種粗心的我才不敢推薦給我朋友……妳說妳沒經驗?那有什麼問題,其他人會好好教妳,別擔心,那就說定了喔!安啦,我知道妳有兩個小孩要養,所以才介紹妳甲車上板,這一趟可以抵妳跑好幾天北高來回哩!)

  原來是之前合作過的山貓大哥,還記得當時其他司機都只想拼載運次數,很多基本的環安衛規定都視而不見,害山貓被開罰到差點停工。還有載金屬支撐料件的,車上都有配備加強固定用的木頭,使用時從車體下方收納籠吊掛,再一根一根牢牢嵌合車體平台設計好的孔洞,方能妥適地將大批料件穩穩固定。但司機偷懶故意少裝六根木頭,才剛起步料件就有滑移跡象,被眼尖的阿梅瞧見不對勁,及時阻止他硬開上路,並通報山貓大處理才避免一件輕則賠款幾十萬,重責危害人命的嚴重工安意外。從那次,山貓大便對阿梅信賴有加,得知她不寬裕的處境,他會特地安排多幾趟短程土方載運,並在休息日介紹她去載簡單的鐵屑回收等等,也從沒跟她額外索要過水的仲介費。是山貓的話,欠他太多人情阿梅於情得幫,有好差事可接於理也得幫。

  白馬馬力夯:礦泉水=1:2,阿梅分兩次,間隔一小時喝完她的「元氣特調」;拿出靜電紙拖把,原本擺放靜電紙的地方換成痠痛貼布,自己幫自己貼下背部與腰部;頭髮綁成涼爽的雙辮,穿上防紫外線外套,並用外套確實包覆辮子,以防捲入等意外。做好一切準備後,阿梅搭101號公車前往工作地成功嶺,她選最靠司機的位置,職業病使然,她還想研究公車、聯結車、拖板車的差異。與其他司機不同,其他人都是直接開著拖板車前往,只有借給阿梅的車委由山貓大哥開來,再與阿梅換手。

  步入營區,路過一棟建築物,外頭豎立藍色巨大的展示板,上面張貼許多有關全民國防教育的活動,她定睛一看,「高中生暑期戰鬥營」,有點眼熟,這裡不就是兒子升高一暑假參加國防營隊時的地點?節儉的兒子一聽到這種營隊費用九成都是國家補助,他就搶先報名了。

  「國旗在飛揚聲威豪壯,我,們,在成功,嶺上!令看,我攏擱會記得這條成功嶺之歌安怎唱!」(看,我都還記得這首成功嶺之歌怎麼唱!)

  報到時先生帶全家一起,他說以前也曾在大集合場高聲唱頌軍歌,並練習刺槍術各教習。那次全家一行四人,雖然不算出遊,但在她印象裡,那樣的行程已可視為家庭旅行了。大部分時候為了求取最高效率的收入模式,先生或自己會有一方不在家,一人跑車一人顧家,或是一人顧家一人去工廠上班,生活像馬路上不斷倒數計時的LED人形電子號誌,他們永遠邁著最後十秒的急促步伐。所以遑論全家出遊,甚至只是全家好好坐下來吃頓飯,都是她想都不敢多想的奢求。

  眾戰甲車駕駛先將大批戰甲車開到集合場,再由各部隊長,通常是連長,親自指揮開上拖板車。她一出現,眾人眼光頓時集中,她發現當中有一人臉色特別凝重,果然配戴紅色鋼盔的他正是部隊長,而阿梅負責運送他部隊其中一台新式甲車。連長發現阿梅是拖板車駕駛後先是一愣,接著臉上露出尷尬、苦笑與為難的複雜表情,他向山貓大哥示意,兩人隨即到甲車的後方「交換意見」。阿梅假裝在各車之間穿梭忙碌,實則慢慢摸到他們看不見的另一側車身,憑她的經驗與第六感,他們一定在討論某種與她切身的議題。
「山貓大ㄟ,你嘛幫幫忙,找一個女生來開拖板車,上面載的可是我剛接裝兩年的甲車誒!」

  「安啦安啦!齁,徐連長你也是很三八,別的不要講,你們野戰單位這幾年來了多少個女兵?她們打靶跟操作機器有比男的還差嗎?」

  「呃,是……是沒有啦,打靶還比男人準多了,但是,打靶跟開拖板車,兩碼子事啊,山貓大ㄟ!」

  「徐連長,我跟你講啦,今天也是人手很不足,很多司機被前陣子甲車上板出事的新聞嚇到,一聽到要來運戰車和甲車,全部都推說頭痛腳痛屁股痛。我找的雖然是女的,但你放一萬個心,她比男的還厲害,嚕ハンドル(方向盤)比那些開戰甲車的年輕小屁孩更穩,不信你叫她當場開你那台CM11試試!」

  徐連長說不過山貓大,眼下任務也不可能喊停,只好鼻子摸摸。他們的對話阿梅全都聽在耳裡,多年來她對這種質疑已經能夠一笑置之,不同的是,這次多了一個信任她的人擋在她前面,為她承受第一波歧視的迫擊砲。

  「全部聽我號令!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徐連長做完勤前教育,命令各班排軍士官各就各位,駕駛員戴上藍色鋼盔識別,士官車長則戴白色,他則親自一台接著一台指揮上板。

  「嗶!嗶!嗶!嗶!」
  他爬到大司令台制高處,ㄧ聲哨音代表一個節拍,陣風雖然越來越強,但哨聲響亮集中,在引擎震耳巨響下仍能清楚辨別。甲車規律地緩緩前行,要是預判輪子與板車軌道有落差,他會以手勢為主,口令為輔,明確地指揮駕駛。不愧為裝甲部隊的主戰連連長,不一會功夫,多台甲車已順利上板,剩下就是拖板車駕駛的事。但此時大風已帶來成片烏雲,盛夏丘陵地區的午後雷陣雨毫不留情地侵襲,連長事先預測到天候不穩,命令士兵們先穿好斗篷雨衣。雨勢滂沱如無數排用機槍同時擊發,槍淋彈雨打在所有人身上,司機們的鋼頭鞋與士兵的戰鬥皮鞋交錯踏水,徐連長仍繼續指揮,年輕的甲車駕駛也奮力駕馭這台巨獸,但他戴著眼鏡,在大雨中以一般全濕的鏡片視物顯得極為吃力,而板車軌道與輪胎都因濕透摩擦力大幅下降,當輪胎接觸軌道時並往上推進,駕駛遲疑了半刻,幾十噸的甲車上坡時扭力一點都不能減少,一旦遲疑,下場就是牢車(車子卡住)。

  「嗶嗶嗶!停!駕駛你是豬腦啊!甲車給我卡一半,表演特技是不是啊?」

  一向重視安全的徐連長對駕駛的表現很不滿,陸軍官校正期班出身的他,學生時期接受學長嚴厲的「調教」,對待部屬自然也一板一眼,有錯必詈。駕駛此時顯得茫然無措,畢竟開車的是自己,得先決定要進要退。而在此時,阿梅一個箭步,由拖板車前方跳上去,並先往更上層移動以策安全,接著她安撫駕駛:「冠宇!你是冠宇喔?好,來,我是這台拖板車的司機。冠宇你做得都很好,連長他只是擔心你安全,講話比較急。沒關係,冠宇,來,阿姨跟你說,你現在按照原路,按照原路喔,慢慢倒車下去喔!慢慢倒車~」

  阿梅知道年輕人台語可能比較不熟悉,所以使用中文,她聲音宏亮如鐘,曾在傳統市場叫賣水果,也曾在凌晨的魚市擔任拍賣手,完全不需要麥克風,甲車駕駛、徐連長等人,甚至一段距離外的交通管制人員,都聽得一清二楚。她看到士兵左胸口都別有藍色的姓名條,走跳市場與各工地多年,她深知如何取得人信任,每次在工地遇到僵持不下的危機時,當事人耳朵最能直接接收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而已,所以她選擇先叫他名字,與他建立連結後再安撫他。而她的語氣堅定,指示明確,全場人員都屏氣凝神,只剩雨聲宛如次要的背景音樂,徐連長在上面見狀,也覺得自己剛剛太急躁,便不再干涉,也佩服她的判斷力,遂放手讓阿梅指揮駕駛。

  「好,冠宇很好,你後退時輪胎都沒有打滑跟偏掉,很厲害喔!現在,聽阿姨說,等等我倒數完會說前進,你就一路維持油門,直直上來喔!你不用擔心,阿姨看得很清楚,拖板車的軌道比甲車輪胎還寬很多,你的輪胎路甲車像是頭馴化的猛獸,溫順地跳上拖板車的背脊,成功了,大雨依舊,但多了眾人的歡呼與掌聲。
「冠宇,阿梅姐,你們幹得好!」

  豎起大拇指,這回徐連長沒有意見了。全部裝甲車都上板,也固定完成,帆布綁好後,一一駛離成功嶺的大集合場。

  晚餐時分,大隊拖板車已機動到白河的南區測驗考試中心,這座將軍山腳的平坦場地,整片與將軍山相通的連綿丘陵都是南部裝甲車重要的基地進訓園區。

  「阿梅姐,這是收據與人員清冊,要麻煩妳在這幾個地方簽名。」冠宇拿著一疊文件請她簽名。

  「好的,這幾個地方嗎?好,簽好了!」
  「謝謝阿梅姐……咦,阿梅姐,能問妳一個問題嗎?」
  「怎麼了嗎?」
  「也沒什麼事,但看妳的名字,「ㄇㄚˊ」妳老家是來自越南嗎?」

  「喔,沒錯,我們越南女生的名字,一看就知道了,哈哈!」
  「但是,阿梅姐,妳的中文字好漂亮,而且妳發音咬字跟一般外國人不一樣,完全沒有口音!」

  「哈哈哈,沒有啦,你真會說話!」
  阿梅招牌的爽朗笑聲,響徹南測中心的甲車場,甲車場位於後方環抱小山的前緣,挖空推平的一片大空地。旁邊的司機與官兵也嘖嘖稱奇阿梅的字跡,他們沒有想過來自外國的人能寫好中文,尤其是越南人。近年有模仿越南新娘而走紅的youtuber及網紅,更是加深眾人對於她們的刻板印象。喔,你們說的是那個阿翰po影片啊?哈哈,他我也有看,是真的很好笑欸,超會模仿跟拍片的!」

  「欸,阿梅姐,不然文件上這幾個字妳寫看看好不好?」 一位志願役女士兵按耐不住好奇,想考考她。

  「我看看喔,裝甲586旅機步一營甲車上板收據清單這句嗎,好。」阿梅提筆寫就,雖談不上龍飛鳳舞,但紙上雲煙宛轉,還真頗有網路流行的硬筆字範本之風。

  「哇,妳騙人!妳明明超級會寫,字超美!」

  「沒有啦!我會寫的字其實還沒到很多,不過自己的名字,是真的有多練幾次,幾次而已,哈哈哈!」

阿梅謙虛回應。

  「武氏梅」,這三個跟隨她飄洋過海的漢字,在她還身處僻遠山村時,早已在破落的高腳屋旁沙地,用樹枝練習了千次,萬次。她永遠記得仲介安排短暫的「職前訓練」時,中文老師教每人自己名字的中文念法。

  「ㄨˊ」
  「ㄙˇ」
  「ㄇㄚˊ」
  到了台灣,當她初次聽到先生叫喚自己的名字時,手上文件瞬間掉落一地。

  「咦,怎麼了?阿梅?」先生不解地問。
  「啊……沒史,老公,克宜,再江ㄧ茲?」
  「再……講一次?喔喔喔!妳說妳的名字嗎?好啊!」
  「武,氏,梅。」
  「武……氏……梅?」
  「對,完全正確!妳很有天份耶!」

  那是他們相遇的第一天,也是阿梅終於學會如何唸自己名字的頭一次。那天晚上就寢時,她依偎先生的臂彎,像一位終於破譯湮沒萬年古老碑文的考古學家,至珍至重,反覆誦讀那重新尋得意義的神秘象形,她不斷在心裡默念自己「新」的名字,十次,百次,千次,直到沈沈入睡。

▲女性大車司機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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